总编辑欧内斯特·朱代看着桌上来自里昂的通讯稿和版画插图,皱起了眉头。
插图里,孩子们高举着双手、嘴巴大张,一脸正气;校长则站在一旁,一脸激昂。
他喃喃自语:“有点过火了……”
虽然报纸需要销量,需要吸引眼球的话题,但这一幕依然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然而,这无疑是一个可以震动巴黎的新闻。
他拿起笔,在稿子上签下了“刊发”的字样,并亲自拟定了标题:
《里昂小学生焚烧索雷尔作品引发争议》
《费加罗报》《小巴黎人报》《呼声报》《晨报》等报纸都采用了相似的态度。
他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既不想放过这个新闻,也不想与如日中天的费里内阁直接对立。
《时代报》、《国民报》、《法兰西报》等亲温和共和派的报纸则采用了不同的角度。
它们着重强调了让·韦耶校长的“爱国热情”和“坚决态度”,淡化了焚烧课本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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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勒·费里将一份报纸狠狠摔在桌上,头版正是里昂焚书的报道和那张极具冲击力的图片。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他们这么干的?!烧书?!还让孩子们来烧?!
愚蠢!荒谬!”
他原本只想通过将删减《法语读本》篇目,敲打敲打这个不听话的年轻人,让他知道背离主流的代价。
但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极端、如此难看的地步!
这让他想起了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行径,与他想塑造的“理性”“文明”的共和国形象格格不入!
这简直是在给他的政敌递刀子!克莱孟梭、瓦扬那些人会如何借题发挥,他几乎可以想象!
他立刻让助手叫来了埃德蒙·德·罗昂。
面对这个扶手,儒勒·费里指着报纸,脸色铁青:“罗昂!你看看!看看里昂搞出来的这出闹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命令?”
埃德蒙·德·罗昂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看,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转为无奈和无辜。
他放下报纸,摊了摊手:“总理先生,我也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和遗憾。这确实……有些过激了。”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地继续说道:“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我们之前的讨论——
我们一致认为,需要让索雷尔先生和其他人明白,反对共和国的殖民政策,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尤其是在教育领域,我们必须确保下一代接受的是正确的、符合国家利益的价值观。”
儒勒·费里低吼着:“我同意敲打!但不是用这种野蛮的方式!
这会让所有人觉得我们和那些焚烧异端的教士没有区别!”
罗昂伯爵微微躬身,但语气依旧从容:“我理解您的愤怒,总理先生。
但里昂的那位校长,正是出于对您政策的坚定拥护,才采取了如此‘果断’的行动。
当然,他的方式有待商榷,但其出发点,恐怕还是为了维护您的权威和共和国的利益。”
儒勒·费里一脸狐疑地看着这位贵族出身的副部长,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破绽。
罗昂伯爵摇了摇头:“至于具体的指令,我从未、也绝不会下令焚烧书籍。
这一点,您可以随时调查!”
儒勒·费里愣住了,他看着罗昂那张平静无波、一脸无辜表情的脸,一时语塞。
是这样吗?是因为自己表达了不满,下面的人为了讨好,才弄出这么一出?
罗昂是在执行自己的意图,只是下面的人执行得走了样?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从指责,一种无力感和隐隐的不安攫住了他。
事情的发展,已经一点点地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
他感觉自己坐在一辆没有窗户的马车上,能清晰地听到车轮的轰鸣,却不确定最终会驶向何方。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知道了。你……你先出去吧。”
罗昂伯爵优雅地行了个礼:“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希望您能将精力放在伟大的殖民事业上!”
说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只是带上房门的那一刻,罗昂伯爵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儒勒·费里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目光再次落到报纸上那张插图上,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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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吉约提耶大街小学的焚书事件,像一块投入粪坑的石头,迅速撕裂了法国的舆论。
自由派和知识分子群体的怒火被点燃了。
他们难以置信,在自诩为“文明灯塔”的法国,竟然会发生如此野蛮的行为。
索邦的埃内斯特·勒南在《时报》的评论版上撰文疾呼:“这是时代的倒退!是文明的耻辱!
《正义报》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儒勒·费里政府:“凡是不符合费里先生心意的,都要被清除、被毁灭吗?”
左翼的《不妥协者报》和瓦莱斯的《人民之声》则将其与阶级压迫联系起来。
“看吧!资产阶级的爱国,就是让工人的孩子去焚烧蕴含批判精神的作品!他们害怕觉醒,害怕思考!
他们要的是顺民,是献身殖民扩张的炮灰!”
但《法国行动》之类的报纸则欢呼雀跃,称之为“法兰西精神的胜利”“火焰净化了一切毒素!烧得好!”
他们号召“真正的爱国者”行动起来,抵制莱昂纳尔的一切作品。
里昂的“榜样”产生了效应。
在波尔多、在南特、在图卢兹……不少校长也效仿吉约提耶大街小学,组织了“清理课本”活动。
法国的报纸陷入了混战,相互攻讦,论战的语言越来越激烈,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内战。
海峡对岸的英国媒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嘲讽老对手的绝佳机会。
《泰晤士报》在一篇颇具分量的评论中,不无嘲讽地写道:
【猎巫行动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似乎找到了新的表现形式。
只不过,这次被绑在火刑柱上的不是女巫,而是印着文字的纸张。
我们或许应该祝贺儒勒·费里先生,他成功地将法国的“文明”进程推进到一个非常独特的阶段。】
与英国媒体的冷嘲热讽不同,德国报纸的态度则显得微妙得多。
柏林和法兰克福的主要报纸,对“焚书”事件本身报道相对克制,很少直接批评。
这是因为儒勒·费里政府上台后,不再执着于向德国报复1870年的失败,为德国缓解了与昔日盟友爆发冲突的压力。
俾斯麦政府乐于见到法国将精力和资源投向海外殖民扩张。
德国舆论对于莱昂纳尔·索雷尔这个批判殖民主义的“刺头”,大多持负面看法,认为他的言论“不切实际”。
《北德总汇报》的一篇文章就隐晦地表示:
【……某些法国知识分子沉溺于一种道德上的自我满足,却忽视了国家利益和地缘政治的现实需求。
费里总理的殖民政策,为法兰西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这有利于欧洲大陆的力量平衡与稳定。
对这类政策的无理攻击,不仅短视,而且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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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日耳曼大道117号。
一批穿着军校制服的年轻人聚集在了公寓楼下,高喊着口号:
“索雷尔!滚出来!”
“叛徒!懦夫!”
“没有战争,法兰西的荣耀何在?”
“把他送上军事法庭!”
叫嚷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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