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女王倚靠在铺着厚软垫的扶手椅里,翻阅着最新一期的《良言》杂志。
《快乐王子》故事开篇对王子雕像华美的描述——贴满纯金叶片,蓝宝石的眼睛,剑柄上的红宝石……
——在她看来颇为无趣,不过是又一种文人式的、无甚用处的文字装饰。
她已经年过六旬,经历了太多国家大事、宫廷琐事,以及个人的悲欢离合,内心麻木得像一块铅。
对于这种纤细脆弱的唯美描写,她早已失去了感受力;然而,她的眉头很快就蹙了起来。
吸引她注意力的,并非王子的牺牲或燕子的善良,而是故事里那座城市中形形色色的人物。
特别是那个声称王子“像风信标那样漂亮”,又急忙补充“只是他不及风信标那样有用”的市参议员。
他的口吻与神态,活脱脱就是议会中那些既要附庸风雅,又生怕被贴上“不务实际”标签的官僚。
他们总是在权衡,在计算,每一句话都透着精明和虚伪。
而当读到王子雕像被推倒熔化后,市长和参议员们为“应该铸谁的像”而争吵不休时……
女王的手指不由自主捏紧了书页,光滑的纸张都被捏出了褶皱。
【“自然,我们应该另外铸一座像,”市长说,“那么就铸我的像吧。”
“不,还是铸我的像,”每个市参议员都这样说,他们争吵起来。】
这段话挑破了女王内心的平静。
她几乎立刻就在脑海中为这些虚构的角色找到了现实中的对应者——
那些为了爵位、勋章而争破头的贵族,还有那些在政府职位上蝇营狗苟的大臣。
这种漫画式的图景,过于贴近现实,所以显得格外刺目。
更让她不适的,是故事中那些赤贫者的形象。
缝纫女工在破旧阁楼里为宫女的舞会裙子绣花,身边是发烧呻吟的孩子;
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风中无人问津;
还有那鲜明的对比,“有钱人在他们漂亮的住宅里作乐,乞丐们坐在大门外挨冻”。
尤其是桥洞下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在一道桥的桥洞下面躺着两个小孩,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想使身体得到一点温暖。
“我们真饿啊!”他们说。
“你们不要躺在这儿!”看守人吼道。
他们只好站起来走进雨中去了。】
每一个字都让她联想到了偶尔出现在呈给她的报告里的那些文字。
她当然知道伦敦有多少这样的穷孩子,但她并不认为这是自己或者帝国的责任。
帝国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政策和资金,甚至比法国早上整整十年提供了义务教育。
帝国蒸蒸日上的国力和不断扩大的殖民地,提供了许多,甚至是太多的机会给普通人!
如果还有人沦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么只能说明要么是他不够努力,要么是上帝还不够眷顾他。
但是让她尤其不快的是,这段文字似乎在影射那一段她最不愿意回顾的历史——
三十年前的爱尔兰。
那场可怕的大饥荒,百万人死亡,百万人逃离……
即便在伦敦,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绝望与恐慌在整个国家蔓延。
虽然岁月流逝,但那片阴霾从未真正散去,至今还是人们对她进行道德谴责的题材。
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毕竟她认为自己都已经不顾瘟疫和暴动的风险,亲自前往爱尔兰了,虽然是在1849年。
但她到底是去了,爱尔兰人却还要为此抱怨,完全不顾帝国为他们提供的援助。
维多利亚女王隐隐觉得,身上镶满黄金和宝石、伫立在满是穷人的城市中的快乐王子,似乎影射的就是自己——
只是她这个“快乐女王”,没有把王冠上的钻石抠下来送给穷人。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爱尔兰人又在进行他们的“土地战争”,还有帕内尔领导的爱尔兰议会党的崛起……
这些文字,强行将那些被她有意遗忘的景象,重新拉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女王的脸色随着阅读的进程,时而泛青,时而转白。
一恼怒、窘迫和不安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但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她坚持着,一页一页,直到故事的结尾——
铅心无法熔化,与死去的燕子一同被扔进垃圾堆里。
她放下了杂志,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女人,此刻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甚至想要呕吐。
这并非出于生理上的不适,而是在精神上强烈地排斥某种东西导致的。
她感到愤怒!
但这愤怒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叛国者或挑衅的政敌,所以它无处安放。
这篇看似无害的童话,却将她统治下的帝国光鲜表面下的脓疮照得清清楚楚。
它嘲弄了官僚的虚伪,揭露了赤裸裸的贫富分化,甚至指向了她的统治历史上最不堪的一页。
然而,这种愤怒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宣泄的口子——它只是一篇童话!
作者“詹姆斯·邦德”籍籍无名,故事背景模糊不清,她难道能因为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大发雷霆吗?
那只会显得她气量狭小,会给人当成笑柄的。
于是,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最终转化为令人窒息的郁闷,压在她的心口,久久不能散去。
就在这时,起居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后,她的孙子,十六岁的乔治王子走了进来。
年轻的王子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但此刻,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丝,眼眶泛着红肿。
乔治王子手里拿着《良言》,声音有些哽咽:“祖母陛下,您……您看过这篇《快乐王子》了吗?”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行礼,而是急切地走上前,来到自己祖母的身边。
维多利亚女王抬起眼,看着自己这位从小在白金汉宫的围墙内长大,从未真正见识过人间疾苦的孙子。
她的声音很低沉:“我看过了,乔治。”
乔治王子的语气充满了困惑和痛苦:“我……我看完心里难受极了。
那个女裁缝,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桥洞下的孩子……
祖母,在我们的大不列颠的土地上,真的有……真的有这么多人在挨饿受冻吗?”
少年王子天真而直白的质问,猝不及防地冲击着女王的内心。
她看着孙子那双清澈、悲伤的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快乐王子》中的一段话:
【“从前我活着,有一颗人心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
因为我那时候住在无愁宫里,悲哀是不能够进去的。”……】
一瞬间,维多利亚女王竟然语塞了。
她该如何回答?能否认吗?义正词严地告诉他帝国如何繁荣,慈善事业如何有效?
然而,又能承认吗?向这位未来的国王,亲口粉碎他对“帝国荣耀”的单纯信念?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既不想让自己的孙子在今后认为自己虚伪,但也不想让他现在就觉得自己无能。
她只能伸出手,拍了拍孙子的手臂。
她试图安抚着这个孩子,却无法提供任何答案。
乔治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了。
他低下头,看着杂志封面上那座华丽的王子雕像,喃喃道:“那个王子……他的铅心裂开了……”
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留下维多利亚女王独自一人,面对着桌上那本薄薄的杂志,和窗外那片被高墙环绕的美景,宁静得令人窒息。
——————
与此同时,《快乐王子》的故事,在伦敦社会的不同阶层中,也引发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与“福尔摩斯”引发的热烈讨论不同,《快乐王子》带来的是沉默与伤感。
它首先触动的,是读者内心的良知,包括对牺牲的惋惜,以及对现实的无奈。
而与王尔德一样,所有看过《快乐王子》的人,内心都升起一个困惑——
“‘詹姆斯·邦德’是谁?”
(今晚两更,明天补更+加更)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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