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朱尔法约尔律师,后者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与困惑,显然也完全没料到这一出。
莱昂纳尔忍不住开口:“等等!庭长先生,我不明白,我承认的指控当中包含‘蔑视司法吗?
我难道不是一直站在这里,遵守法庭秩序,回答所有问题,甚至主动认罪了吗?
这难道不是对司法程序的尊重?”
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庭长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解释:“索雷尔先生,你确实‘站在’了这里。但你似乎忘记了,在站到这里之前,你身在何处?
本庭问你,在收到巴黎司法宫的正式传唤,要求你于九月一日到庭应诉之后,直至昨日,你出现在加莱港之前整整一个月时间,你在哪里?”
莱昂纳尔:“”全世界都知道,他在伦敦。
对于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贝尔纳庭长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越发得意起来:“根据海关与港务部门的记录,以及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收到传唤后,并未向本庭提出任何离境申请,便擅自、非法地离开了法兰西共和国领土,前往英国,直至开庭前一日,才匆匆返回!
这不仅违反了现行的边境管理法规,更重要的是,你是在明知即将面临司法审判的情况下,未经许可,逃离了司法管辖范围!”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司法权威的公然挑战和蔑视!而‘蔑视司法’是不需要另行起诉的!
只要法官认为当事人损害了法庭尊严或者违背了司法程序,就有权当庭对妨碍司法的行为进行即时处分!
你在被公诉的情况下非法离境,正构成了此种蔑视!”
法庭内再次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对方竟然会从这样一个刁钻的角度入手对莱昂纳尔进行宣判但在技术上,却完全说得通!
这个时代的欧洲,对于边境的管理并不严格,出国前不需要申请护照,只需要在进出国境时检查一下证件,或者填写一份简单的表格就可以。
不过即使未经登记出入境也不是什么大罪过,被发现以后通常只会受到申斥或者小额罚款。但是如果当事人身上有官司就另当别论了,严格来说莱昂纳尔确实需要向法院申请后才能“合法”出境。
莱昂纳尔又不可能在法庭上向贝尔纳庭长解释自己是怎么去的伦敦。
他第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律师,朱尔法约尔无奈地摇摇头,小声说:“贝尔纳先生说的完全合理,这确实在法官的权责范围内。”
这时候,贝尔纳庭长又开口了:“莱昂纳尔索雷尔,这条罪,你认吗?”
莱昂纳尔看着贝尔纳那张脸,又转头看向不知所措的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心中涌起荒谬绝伦的感觉,几乎要笑出声来,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这个罪他还真的不能不认,并且是丝毫没有发挥空间那种,所以干脆地点点头:“我认罪!”随即闭口,不再做多余的解释。
旁听席上一阵哗然,大家都知道,莱昂纳尔这次认罪和之前的含义完全不同了。贝尔纳庭长使劲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好让自己的笑意不要显得太露骨。
之前他面临的是个死局,既然莱昂纳尔已经认了罪,自己就必须进行有罪判决但在战争失败、民意跳反的情况下,无论怎么判,哪怕再轻,都是在审判言论、审判思想,不仅自己这个庭长的位置要丢,甚至可能被当作替罪羊推出去供民众泄愤。
判无罪,那么意味着自己就彻底成了贵族、教会和部分共和党内的反对派用完就丢的工具,声誉将会丧尽,终生都会是巴黎司法界的笑话。
甚至就连自己的孩子也会受到牵连,毕竟在这个时代,个人与家族是无法分开看待的。
刚刚自己用尽毕生法学功力,差点烧干脑浆才想到了这么一条罪名,不仅完全基于事实,而且肯定不会让民众反感。
还充分保证了自己身为庭长的尊严,法律界的同行看到以后只会朝他竖起大拇指。
而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则真正开始绝望了,他知道一切完蛋了。路易-奥古斯特贝尔纳竟然能在完全回避检察官指控的情况下,给莱昂纳尔做了“有罪判决”,从死局中完美脱身。
接下来贝尔纳这个老混蛋即使驳回自己那几条指控,贵族、军方、法律界,乃至民众,谁也挑不出一点错来,甚至会赞美他处理得好极了。
那么此刻站在民意滔滔的修罗场上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贝尔纳庭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进一步说道:“既然你已经认罪,那么请在两周内上缴这笔罚金;如果逾期,那么你会被再次起诉。
当然,如果你的经济困难,无法按时缴纳,请在一周内向本庭申请延迟缴纳,我们会在考察你的经济状况后给予一定的宽限。”
说完以后,他和旁听席上的观众都笑了起来。
但是莱昂纳尔当然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他盯着贝尔纳庭长,追问道:“那么,庭长先生,关于那三项主要的指控—削弱军纪、煽动不服从、侮辱国家法庭又准备如何判决?”
这才是关键,毕竟之前这三条罪过已经引发了巨大的舆论风波,如果对方想用五百法郎的罚金来搪塞一切,未免也太天真了。
贝尔纳庭长的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鉴于被告莱昂纳尔索雷尔在庭审中的‘认错’态度,本庭经过慎重考虑他刻意使用了“认错”这样的词汇,试图营造一种莱昂纳尔已经低头、法庭宽宏大量的观感。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莱昂纳尔猛地打断了他,斩钉截铁的说:“我不是‘认错’!庭长先生,请你听清楚,也请记录在案!
我是‘认罪’!我承认我发表了那些反对殖民战争的言论,我承认我认为那是错误且不义的!我为我所坚持的信念和所说的真话‘认罪’!
但这绝不意味着我‘认错’!更不意味着我“悔过’!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他的目光灼灼,直视庭长贝尔纳,毫不退让:“你们可以判处我蔑视司法,可以罚我五百法郎,也可以依据那三项罪名判我入狱!
但休想扭曲我的立场,休想将我的‘认罪’偷换概念为‘认错’!”
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反驳,让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当中。
他用平生从未有过的祈求目光看向贝尔纳,希望对方能够再次运用他的“智慧”,给自己也找到一条脱身的路。
但显然贝尔纳并不打算这么做,他不满地看向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不要着急,请听我说完。
我宣布,鉴于你在开庭前有一整个月都不在法国境内,并且在前几日,甚至就在今天早上,仍然在发表反对殖民政策的言论…
我要求检察官将你这一个月的言行纳入考量,重新制作文书递交给法院,届时再另行审判他转头看向起诉席:“迪蓬先生,您明白了吗?”
亚历山大迪蓬咬着牙回应道:“明白了,庭长阁下!”
贝尔纳把皮球踢回给了检察院,简直就是把他本人绑上了火刑架。
不用说,哪怕自己明天就把新文书制作好拿到法庭,这个老混蛋也肯定请假了。
现在轮到他选择是到底是当替罪羊、泄愤对象,还是当用完就丢的工具,丧尽名誉了。记者们兴奋得几乎要颤抖,笔下飞快地记录着法国法治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看热闹的民众和莱昂纳尔的支持者们则热烈的鼓起掌来,甚至有人不顾法庭纪律,高声欢呼起来。
朱尔法约尔感慨地看看莱昂纳尔,又看看庭长、检察官,微笑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人生当中准备最充分的一场审判,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因为为莱昂纳尔慷慨陈词而名留青史——谁知道连一句辩护词都没有说出口。
但这样的结果简直完美。
就在贝尔纳庭长举起法槌,即将宣布当庭释放莱昂纳尔时“砰!”
法庭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神色凝重的中年男子。
他手中紧握着一卷系着红色丝带的文件,步履沉稳地径直走向法庭中央。
在场许多资深记者和政界人士立刻认出了他—正是现任儒勒费里内阁的司法部长,朱尔科尔德!
他的出现,让整个法庭重新陷入了猜测与惊疑当中。
贝尔纳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不希望今天再出现任何反转。
内阁司法部长,亲临一个轻罪法庭的庭审现场?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都极为罕见!
朱尔科尔德部长没有理会旁听席上的骚动,也没有看向法官席上脸色骤变的贝尔纳庭长和迪蓬检察官,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莱昂纳尔身上过多停留。
他站在法庭中央那片空地上,扬了扬手中那卷文件:“总统格雷维阁下以莫大的仁慈与智慧,正式签署了对莱昂纳尔索雷尔的特赦文件!
今天他无论被判什么罪行,都将被赦免!”
无论是贝尔纳,还是莱昂纳尔,或者是旁听上的记者、市民,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唯有检察官亚历山大迪蓬都快哭了,他很想问这个上司一句:“你咋才来涅?”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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