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靠坐在稻草堆里,与巴蒂斯特、让诺和卢克沉默相对,内心的挣扎却并未平息。
终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牲口的嘶鸣,以及海浪的咸腥气息。
“我们到了,加莱。”
“小脚”让诺灵巧地钻出车厢,掀开了后遮布。
刺眼的阳光和鱼腥味一同涌了进来。
莱昂纳尔跟着下了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敞的仓库内部。
阳光从高窗斜射而下,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道道光柱。
仓库里停着好几辆大篷车,车身上描绘着狮子、大象、空中飞人等图案,还有“勒普兰兄弟马戏团”几个花体字。
其他大篷车的门也陆续打开,更多的人走了下来。
这些人大多有着各种各样显而易见的“缺陷”:
身材异常肥胖、仿佛肉山的妇人;手臂奇长的瘦高男子;脸上覆盖着大片胎记的年轻女孩……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莱昂纳尔,目光中是友善。
这时,从最大的一辆篷车里,走出了两个人——或者说,是一个有着两个头颅、共享一个躯干的连体人。
他们穿着黑色礼服,面容相似,都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沉稳和风霜,但眼神透着精明。
左边的那个头开口了,声音洪亮:“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欢迎您。我是哥哥,奥古斯特·勒普兰。”
右边的头接着说道:“我是弟弟,路易·勒普兰。”
然后两人一起开口:“我们代表‘勒普兰兄弟马戏团’全体成员,向您表达崇高的敬意。”
两人微微躬身。
莱昂纳尔连忙还礼:“勒普兰先生们,非常感谢你们,还有你们的团员,冒着风险救我。”
奥古斯特笑了笑:“您太客气了。能为您做点什么,是我们的荣幸。
我们这些被命运开了玩笑的人,比任何人更能体会您那封公开信的力量。”
面对如此直白而真挚的敬佩,莱昂纳尔感到摇了摇头:“我只是写下了我认为真实和必要的东西。
能对各位有帮助,是我的意外之喜,不敢当成是自己的功劳。”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不过我已经决定,在九月一日的审判之前,我不会离开法国。
我要站在法庭上,陈述我的观点!就像那封公开信一样,我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
勒普兰兄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为难。
奥古斯特皱起眉头:“索雷尔先生,这恐怕和我们接到的‘任务’不太一样。”
莱昂纳尔感到非常意外:“任务?有其他人指挥你们这么做的?”
路易点了点头,坦然承认:“确实有人为我们提供了信息、路线,以及必要的打点。
但请您相信,这恰恰也是我们想做的。我们与他们,是合作。”
莱昂纳尔追问:“另一方是谁?”
就在这时,仓库一侧的小门被推开,几个人影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中等,唇上两撇浓密的大胡子,整个人充满活力。
他径直走到莱昂纳尔面前,伸出手:“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幸会。我是保尔·拉法格,工人党。”
保尔·拉法格?!莱昂纳尔心中一震,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拉法格先生,久仰。是你们……”
拉法格干脆地承认:“是的,是我们与勒普兰兄弟马戏团合作,把您从维尔讷夫带出来的。”
莱昂纳尔依然感到困惑:“为什么是马戏团?工人党……”
拉法格笑了笑:“如果是我们直接出手,太敏感了。政府会认为我们酝酿着什么大行动……
勒普兰兄弟马戏团的成员们,也是受压迫者。当年公社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是混在他们里面逃出去的。”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但我还是要说,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能就这样像个逃犯一样离开!”
保尔·拉法格摇了摇头:“索雷尔先生,你这个想法,很勇敢,也很古典。
如果是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法庭或许确实还能成为你的讲台,为你赢得掌声。”
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莱昂纳尔感到一丝不安:“哪里不同?”
拉法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包围,真的只是年轻人一时热血的自发行动吗?”
莱昂纳尔哑然,那批年轻人确实太有组织了,而警察们的纵容也太明显了。
拉法格继续抛出更尖锐的问题:“如果我告诉你,这次审判等待你的,可能不是罚款或者几个月的象征性监禁——
而是至少三年的苦役,流放到阿尔及利亚赛蒂夫那样的地方呢?您还愿意上法庭去慷慨陈词吗?”
莱昂纳尔闻言沉默了下来,这几天的经历走马灯一样从他的脑子里一一闪现而过。
报纸上的攻讦污蔑,“青年卫队”的包围、骚扰,甚至攻击……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想不到法国有一天也会变成俄国!
流放一个作家?之前他们连公社分子都大赦了!真是……”
说到这里,莱昂纳尔自己住嘴了,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拉法格摇了摇头:“索雷尔先生,您的斗争经验不够丰富啊。之前不会流放作家,不代表现在不会。
法律条文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尤其是在打击政敌的时候……
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们在议会里有很可靠的消息来源!”
莱昂纳尔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就不怕付出代价吗?舆论不会答应!”
拉法格轻蔑地笑了笑:“代价?为了扳倒儒勒·费里,多少代价都值得,尤其是不需要他们自己‘流血’的代价。
利用您这样一个名声大、根基浅的年轻作家做文章,已经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手段了。
至于舆论?等判决下来,喧嚣过去,又有多少人会持续关心一个‘已被依法惩处’的作家的命运?
最多有几个口袋里已经装满法郎的法官引咎辞职而已!新的热点很快就会出现!巴黎人很快会忘记你……”
莱昂纳尔沉默了,他发现自己之前确实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拉法格进一步解释:“其实,整件事与殖民政策本身的对错关系不大。
这一年来,儒勒·费里剥夺了保守派贵族的世袭职务,还大力驱逐教士,解散了耶稣会……
——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甚至让原本的中立者也感到不安。
他们都已经无法忍受费里,甚至一天都不想等了!他们希望像甘必大那样的共和派组阁。”
他停顿了一下,才点出关键:“那么,在所有可以扳倒费里的办法中,有哪一种,比利用费里他自己在殖民问题上的立场和你的影响力来摧毁他的信誉更方便呢?
费里支持殖民,而你反对殖民,现在民众的情绪已经被鼓动起来了,人群被撕裂了,费里还能说不能审判你吗?
一切可都是在支持他的名义下完成的!他反对审判你,就等于宣布与自己的支持者决裂,要下台;
你真被判了,他的政治声誉就彻底毁了,也要下台……”
莱昂纳尔彻底无语了——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法庭在法庭上的演讲越成功,那这个阴谋也就越成功。
保尔·拉法格最后总结:“所以,索雷尔先生,现在离开,先去英国躲一阵,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他们自会想别的办法扳倒儒勒·费里。等一切都平息下来,你再回来,那时才是更安全。
你的笔,应该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而不是在苦役营里。”
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帮我?”
保尔·拉法格笑了笑:“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我们可以算是同志!”
莱昂纳尔点点头:“现在我的身份这么特殊,怎么去呢?”
拉法格见他态度松动,语气也缓和了些:“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坐渔船过去,伪装成水手。
加莱每天有无数渔船往来海峡,检查宽松。英国那边我们也联系好了,有人接应您,确保你的安全。
并且,那边有一位先生,也想和你见上一面。”
莱昂纳尔好奇地问道:“谁?”
保尔·拉法格笑容意味深长起来:“一位你或许也听说过的人,到了英国就知道了。”
这时候,港口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似乎是一艘巨轮正要启航。
(网络弄好的话,晚上还会正常更新)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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