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拐过街角,就看到公寓门口影影绰绰聚集着十几个人影,心头不由得一紧。
一种本能的警惕让他放缓了脚步。
诺曼·麦克劳德的这处私人公寓位于典型的伦敦富裕中产街区,住户几乎都是英国本土精英。
而那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显然不是社区的住户,不仅皮肤是深色的,而且相貌与英国人也长得截然不同;
另外几个看着倒真是英国人,只是手里则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一副记者模样。
他下意识地想绕开,但那群人已经发现了他,并且迅速围拢过来。
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率先迎了上来,他身穿西装,拄着手杖,算得上风度翩翩。
莱昂纳尔看清了他和他同伴的模样,显然都是南亚血统。
年轻人开口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他的英语很纯正,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
莱昂纳尔停下脚步:“我是..请问你们是?”
他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但明显很警惕——是有人出卖了自己的行踪?
年轻人微微抬起下巴,带着优越感开始了自我介绍:“维克拉姆·辛格。我的父亲是拉贾·辛格爵士。
我们是斋浦尔世袭的塔库尔(注1),女王陛下忠诚的臣仆。我本人毕业于国王学院。”
莱昂纳尔心中却更疑惑了,一个印度贵族子弟,带着明显的不满找上门来?
不过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对方如何找到这里:“辛格先生,请问您是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维克拉姆·辛格面露嘲讽的神色,语气也更加刻薄:“索雷尔先生,这并不难猜。
全世界都知道,法国人遇到麻烦,第一个想到的避难所就是伦敦——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
所以,在你的别墅被‘爱国青年’们热情拜访的新闻见报后,我就意识到,你很可能会踏上了英国的土地。
我们只需要耐心地盯着《良言》杂志社..果然,没多久,你就出现了!”
莱昂纳尔听完这个解释,紧绷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一些。
只要不是来自官方的追踪或者身边人的背叛,这种程度的关注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至少诺曼·麦克劳德和他身边的人应该是可靠的,否则对方早就找上门了。
然而,他的情绪变化似乎被维克拉姆·辛格误解为了轻视。
这位印度贵族的儿子脸色沉了下来,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摘下自己右手的手套,然后扔到了莱昂纳尔的脚边。
莱昂纳尔愣住了,决斗?要知道,英国是欧洲禁止决斗最严厉的国家,早在1819年就颁布法令,禁止军官或公务员参与决斗。
到了1845年,维多利亚女王再次强化了对决斗的惩罚,将决斗致死定义为谋杀。
甚至就连公证人、医生,甚至赶车的马夫,都会被送上法庭。
法国虽然也禁止决斗,但是官方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则真的曾经为此把贵族送上法庭。
所以英国本土几乎已经没有人进行公开的决斗了;真想决斗的,多数会跑去比利时或者法国进行。
现在他可是在伦敦,竟然还有人用这种方式发起挑战?还带上了记者?这是嫌牢饭没吃够吗?
而且他完全想不起自己与这位斋普尔的塔库尔继承人有过任何交集,更别提什么需要一决生死的深仇大恨莱昂纳尔没有去捡那只手套,来表示自己接受对方的决斗邀请。
他困惑地问:“辛格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我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维克拉姆·辛格看着莱昂纳尔没有拾起手套,眼中闪过失望,随即被愤怒取代。
他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的记者能听清楚:“什么意思?索雷尔先生,你忘了吗?你那篇名为《被荣耀的,与被阉割的》的恶毒文章!还有您那本哗众取宠的《四签名》!
这两篇作品,不仅肆意污蔑了大英帝国在印度建立的秩序与文明,更深深地侮辱了我们印度人!
你将那些忠诚于帝国、致力于现代化的印度精英描绘成精神被阉割的可怜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开始颤抖:“你以为所有印度人都该像你笔下那些只懂得仇恨的反抗者一样吗?你根本不了解印度!
你更不了解我们这些在女王陛下的法律庇护下,得以施展才华、服务人民的印度绅士!
你坐在巴黎舒适的公寓里,靠着臆想和偏见,就敢对我们品头论足!
我,维克拉姆·辛格,作为在伦敦的印度人的代表,绝不能坐视你这样诋毁大英帝国的荣誉和印度人的尊严!
既然言语无法让你醒悟,那么,就用刺剑和火枪来解决吧!我要求与你决斗!”
莱昂纳尔听完这番慷慨激昂的指控,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看着维克拉姆·辛格那张涨红的脸庞,带着近乎虔诚的荣誉感,心中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荒谬感。
他想起自己在文章里批判的现象——
那些殖民地的本地精英,不仅被殖民教育塑造,以殖民者的价值观为尊,甚至会比殖民者更积极地维护殖民秩序,同时为此深感自豪。
此刻,维克拉姆·辛格简直就是一个从他文章中走出来的活生生的例证。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英国人在印度的“教育”工作,做得真是“卓有成效”——竟然能让一个贵族青年不惜为此与一个异国作家拼命。
与英国佬相比,法国人的殖民水平简直一言难尽。
但他依旧没有弯腰,没有去碰触那只手套。
他只是平静地回应道:“决斗?辛格先生,您似乎忘了,这里是大不列颠。决斗在英国是明确非法的行为!
您,既然自称效忠女王陛下,难道要公然触犯您所效忠女王颁布的法律吗?”
然而,维克拉姆·辛格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浮现出得意的冷笑。
莱昂纳尔的话仿佛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的,他显然对此有所准备。
维克拉姆·辛格慢条斯理地说:“法律?索雷尔先生,你说得对,英国的法律确实禁止它的公民进行决斗。
但是,那条法律保护的是英国的绅士。而你,呵,恐怕没有资格受到那条法律的庇护吧?”
他的声音得意起来:“况且你根本就没有通过正常的外交渠道和港口检查入境,否则新闻早就报道了!
在法律意义上,你,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根本就不存在于英国的土地上。
一个不存在的人,同时还不是英国人,怎么会受到英国法律的保护呢?所以,我们之间的‘私人事务’。”
莱昂纳尔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利用他非法入境的身份,来规避英国关于决斗的禁令?
这个说辞如此刁钻,带着近乎无赖的合理,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站在伦敦傍晚的薄雾中,看着脚下那只的白色手套,没有丝毫慌张。
他看了看眼前的维克拉姆·辛格,悠悠问道:“那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我是在和谁决斗?”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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