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那里。
他的声音带上了悲怆:“我要向法兰西认罪——向这个国家的旗帜,向它所象征的‘自由、平等、博爱”
的理想认罪!”
人群完全安静下来,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感受到话语中蕴含的沉重情感。
“因为,我们高举着这面旗帜,宣称它代表了人类最崇高的追求。但现实呢?”
莱昂纳尔的声音陡然提高:“现实是——
我们在国内高唱‘博爱’的同时,却在海外施行着‘奴役’!
我们在巴黎街头宣扬‘平等’的同时,却在殖民地建立起森严的‘歧视’!
我们口口声声要带给世界‘自由’,手段却是最野蛮的‘征服’!”
他猛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要自己的话语像同标枪掷向听众的心脏。
莱昂纳尔的目光扫过全场:“我有一个问题,要质问在场的所有人,质问所有自诩为文明的法兰西人!
当德国人通过战争,从我们手中夺去了阿尔萨斯-洛林!当无数士兵和普通民众,倒在德国人的枪炮之下时那是我们整个民族无法忘却的痛苦与耻辱!我们人人痛斥德国人的残暴与野蛮!
我们认为这是文明世界最黑暗的一页!不是这样吗?”
他的话语勾起了在场许多人心中尚未愈合的伤疤,人群中响起了感同身受的叹息和愤怒的低语。
1870年的惨败和领土的沦丧,是每个法国人心头的刺。
莱昂纳尔的声音此刻充满了诘问的凌厉语气:“但是!请告诉我,当同样的事情——战争、征服、掠夺、杀戮
——发生在突尼斯,发生在越南,发生在那些远比我们落后的殖民地国家身上时——为什么我们中的许多人,就走上了街头欢呼,认为这是‘法兰西的荣耀’?
为什么我们的政客,就能冠冕堂皇地宣布,这是在履行‘优等种族的义务’,是将‘文明’带给蒙昧民族?”
巨大的落差,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多刚才还在为阿尔萨斯-洛林而愤慨的人,此刻脸上露出了茫然和思索的神情。
“如果!如果我们默认,战争的成败,武力的强弱,可以成为衡量‘文明’与否的唯一标准!
那么,按照这个逻辑——”
莱昂纳尔刻意拉长了语调,然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那打败过我们的德国,甚至是俄国,是不是也带领法兰西,从‘野蛮’和‘落后’,走向‘文明’呢?”
一个穿着旧军服的老兵忍不住脱口而出:“荒谬!”
他脸上充满了被侮辱的愤怒。
一个绅士也失声反驳:“这怎么能一样!”
他们都站在距离莱昂纳尔比较近的地方,所以声音很清晰地传递到了台阶上。
莱昂纳尔立刻抓住了这反应:“是的!荒谬!”
他的声音就像是审判的号角:“你们会觉得这是荒谬绝伦的!是绝不可能承认的!那么,请你们告诉我——为什么当法国对更弱小的民族做同样的事情时,这就不是荒谬,而是‘荣耀’和‘文明”了?”
他环视着下方那些张红的脸、那些闪烁的眼神,停顿了了十几秒,给他们消化这些情绪的时间。
然后莱昂纳尔又开口了,这次的语气更加严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虚伪’能够形容的了!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肤浅’!一种拒绝思考、拒绝自省、只会跟着权力和情绪随波逐流的‘肤浅’!
而在我看来,这种集体的、不自知的‘肤浅’,就是最高层次的邪恶!
因为它让罪恶穿着华服招摇过市,让不义戴着桂冠接受欢呼!”
人群中,一些确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真正的共和派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了羞愧和认同的神情。
左拉紧握的手杖微微放松,他凝视着莱昂纳尔,眼神复杂,既有担忧,更有欣慰。
莫泊桑完全沉浸在这番言论中,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嘴里无声地重复着:“肤浅,是最高层次的邪恶..”
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身在这样一个‘肤浅’的国度,任何不合时宜的思考,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我承认,我思考了,我揭示了,我触犯了这‘肤浅’的禁忌!这,就是我的第二项罪!”
莱昂纳尔看向广场上那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来支持他的。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悲悯,有疏离,更有疲惫。
“最后,我要向你们——站在这里的所有人——认罪。”
这话一出,支持者们脸上再次写满了错愕和不解。
“向我...我们认罪?”
“他是什么意思?”
莱昂纳尔看着他们,缓缓说:“我认罪,是因为我,莱昂纳尔·索雷尔,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肤浅’的一部分。
而你们,我亲爱的支持者们,你们那看似汹涌澎湃的热情,也是被精心引导出来的,并且正在被利用着。而这,就是‘肤浅’的表现!”
这话就像匕首,刺伤了许多人的心,有人脸上露出了愤怒,感觉受到了背叛。
莱昂纳尔的声音冷静下来:
“看看你们自己,你们中的许多人,并非真正理解我为什么反对殖民,以及为什么会站上被告席。
你们只是被‘莱昂纳尔会上审判席,法兰西要丢脸了’这件事所激怒,认为‘我站在莱昂纳尔这边,就是正确的’。
你们迫不及待地用盛大的仪式迎接我的回归,给予我英雄般的待遇,似乎就能让这种‘正义’升华。
殖民地的战场捷报频传的时候,你们爱法兰西;当失败一个接一个的时候,你们又重新拥抱我。
仿佛只要我回到巴黎,过往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之前,大家不都是靠这样的办法忘记伤疤的吗?”
他的话语尖锐而刻薄,让许多人感到不适,却又无法立即反驳。
“这几天,我听了太多口号,在伦敦,在多佛,在泽西岛,在加莱,以及刚刚在巴黎、在这里...
你们迎接我,簇拥我,让我想起了维克多·雨果先生当年回到巴黎时的景象,当然还有拿破仑波拿巴皇帝。
你们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雨果,像迎接救世主一样的迎接拿破仑,就像举行盛大的弥撒,一切罪都能得到救赎。
然后在迎接完雨果以后,就开始屠杀公社;迎接完皇帝以后,就再次被击败。”
广场上寂静极了,许多人甚至屏住了呼吸。
莱昂纳尔的话语像波浪一样,被一层层传递到人群的边缘,现场的巴黎人都陷入了沉默。
莱昂纳尔的声音,开始带上深深的悲哀:“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独立判断的能力任何寻找这场司法闹剧背后真正原因的努力,任何对殖民主义的探究,任何对社会不公的批判..
都已经在你们简单的站队,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口号中被截断了,被消解了。
雨果回到巴黎,法兰西依旧如此‘肤浅’;皇帝回到巴黎,法兰西依旧如此‘肤浅’——和他们相比,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回到巴黎,法兰西就会改变吗?”
这次,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将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每个倾听者的心头。
“而邪恶,一旦无须面对被看见、被言说,它就获得了一件天然的隐身衣。
它就可以在欢呼和口号的掩护下,继续肆无忌惮地生长。
而我和这场审判,都成了那件隐身衣上的一块布。”
莱昂纳尔深深地望了一眼下方寂静的人群,做出了最后的陈述:“所以,我要向你们所有人认罪。因为我,才有了这场‘肤浅’的狂欢;因为我,让你们的热情都成为工具。
我有罪!
请大家无需在法庭外替我呼喊,去找那些真正值得你们倾泻热情的事情吧,”
说完,莱昂纳尔不再停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台阶下神色各异的亲友们,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的背影,挺直又孤独,一步步地,走入了司法宫的拱门,然后被一整片阴影吞噬,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司法宫大门侧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几双眼睛正紧盯着这一切,莱昂纳尔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等莱昂纳尔转身走入司法宫,其中一个人咒骂了一句:“该死的,赶紧去通知贝尔纳,情况发生了变化!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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