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马修,‘圣米歇尔号’上那个一辈子给人开牡蛎的穷水手!”
莱昂纳尔当然记得,他那篇《我的叔叔于勒》,就是首先用他作为蓝本,在莫泊桑等人面前口述出来的。
只是这个老人已经不像两年前那么落魄了,身上的衣服干净合身,脸上也没有了泥垢。
莱昂纳尔上前一步,和他握了握手:“马修先生,我当然记得——不过您变化很大。”
安东尼·马修绽开一个笑容,把眼角的鱼尾纹都挤在了一起:“变化?是的,先生,现在人人都叫我‘于勒叔叔’!
是您,改变了我和这艘「圣米歇尔号」的命运!”
他回身,指向停泊在码头的「圣米歇尔号」。
与其他忙碌的船只不同,它此刻空荡荡的,甲板上不见往日熙熙攘攘的旅客,只有船员们肃立着,目光都投向这里。
老人的声音激动得都颤抖起来:“瞧见了吗?今天,它特意放空,没有搭载一个客人,没有运送一箱货物!
它在这里,只为了等您,等您和这些....这些追随您、相信您的人!”
他环视周围黑压压的支持者,高举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度,极力凸显人数之多。
“是您和您的笔,赋予了这艘老船新的生命,让它有了故事,有了希望。今天,它要用最干净的舱位,送您回家!”
这时候「圣米歇尔号」拉响了汽笛,发出一声长鸣,仿佛在应和安东尼·马修的说法。
莱昂纳尔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份朴实的好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迈开了脚步,朝着“圣米歇尔号”的舷梯走去。
身后的支持者们,也尾随上了「圣米歇尔号」。
唯一松了口气的,只有那几个英国警察——他们的使命完成了,剩下的烦恼就交给法国人吧。
船上果然如老马修所说,干净得一尘不染,说明从加莱港来的时候就没有搭载客人。
几个小时的航程在一种奇异而热烈的氛围中度过。
安东尼·马修亲自为莱昂纳尔端上了他亲手撬开的肥美牡蛎——当然,没有收5法郎一打的费用。
渡轮上的其他船员们也一改往日的慵懒,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服务得格外周到。
当「圣米歇尔号」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加莱港的地平线上时,岸上早已是另一片沸腾的海洋。
比泽西岛更加庞大的人群聚集在码头上,无数手臂挥舞着帽子、手帕和简陋的标语牌。“欢迎莱昂纳尔归来!”
“真理与自由万岁!”
“巴黎在等你!”
呼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远远传来,竟压过了海浪的咆哮和渡轮汽笛的长鸣。
[圣米歇尔号」缓缓靠岸,舷梯放下。
当莱昂纳尔的身影出现在船舷时,整个加莱港仿佛被点燃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想要涌上前,警察们组成的人墙在巨大的压力下显得岌岌可危。
无数双手伸向莱昂纳尔,想要触摸他,想要向他表达支持。
记者们像猎犬一样挤在最前面,铅笔在速记本上飞舞。
莱昂纳尔在几位健壮支持者的护卫下,艰难地走下舷梯。
他没有立即发表演讲,只是不断地向人群挥手致意。
“回巴黎!我们一起回巴黎!”人群中爆发出新的呼声。
显然,聚集在加莱的许多人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见他一面,和泽西岛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们打算伴随他回到巴黎。
莱昂纳尔也知道,从踏上加莱港的这一刻起,他的归途就不再是私人行程,而变成了一场公开的游行。
随着莱昂纳尔一天天接近巴黎,这座城市的舆论和政治气氛变得越发诡异,并且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紧绷起来。
报纸上的标题每天都在变,甚至早报和晚报的态度都可能截然相反,充分展示了巴黎舆论界的善变。
在莱昂纳尔还在伦敦“流亡”时,几乎所有媒体都一致谴责儒勒·费里政府的殖民政策的失利和纵容暴力的无能。
也都明确表达了对莱昂纳尔的同情,呼吁他回来“投入祖国的怀抱”,仿佛他是能拯救法兰西声誉的良药。
但等莱昂纳尔真的决定回来,并且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时,又被许多人视为某种“挑衅”。
一些报纸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尤其是那些支持儒勒·费里以及温和共和派的媒体,比如如《时报》和《费加罗报》。
他们的标题从一开始的《欢迎游子归来,法律必会公正裁决》,逐渐变成了《理性看待回归,谨防民意滥用》。
评论员们甚至开始语重心长地奉劝莱昂纳尔要“谨慎行使人民对他的爱戴,不要冲动。”或者是“想一想儒勒·费里先生过去对你的支持,不要将国家拖入不必要的分裂和动荡”。
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着他庞大的影响力,已经成为了儒勒·费里政府的“威胁”。
而在儒勒·费里内阁内部,也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和重大的分歧。
儒勒·费里本人责承受着来自殖民失利、议会不信任和舆论压力的三重折磨。
在得知莱昂纳尔即将抵达巴黎后,他几乎是咬着牙要求司法部长朱尔·科尔德向巴黎检察官施压。
他希望在莱昂纳尔到达巴黎前,撤销那份该死的、愚蠢透顶的指控。
儒勒·费里在办公室里踱步,脸色铁青:“我们必须止损,朱尔!
让这场闹剧在法庭上继续,只会给我们,给共和国带来更多的羞辱!
英国人正在看我们的笑话!现在撤销,还能保留一点体面!”
然而,司法部长,同时也是法学专家的朱尔·科尔德却无奈地摊开了手,表示无能为力。
朱尔·科尔德的语气平稳又冷静:“总理先生,我理解现在的处境,也明白您的考量。
但是,我必须遗憾地告知您,我做不到。那些检察官,现在已经开始半独立了。
他们不会听从我这个司法部长的命令,尤其是在这样一桩备受关注的案子上。
他们坚持认为,起诉是基于法律条款,程序已经启动,就必须走完,不能被舆论左右。
任何来自内阁的干预,都会被他们视为对司法独立的亵渎,并可能引发更大的反弹。”
“这些混蛋!”儒勒·费里几乎要咆哮出来。
他清楚这所谓的“司法独立”背后,是谁在施加影响。
检察官系统的强硬态度,源自于他们对政治局势的判断——最迟到今年的11月,他这个总理就要下台了。
通常来说,第三共和国要罢免一位总理,需要议会里有人提出不信任案,然后投票表决。
但在法国,通常不会走到这么难看的一幕。
议员们会通过否决重要议案,尤其是重大预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如果议案或者预算通过,那么表明这位总理还能继续再干下去;如果没有通过,总理就要识相地率领内阁辞职。
七月底临时追加突尼斯方面的军费预算,对他就是一次考验,但最终涉险过关。
现在一个月过去了,无论是突尼斯还是支那交趾,情况都并没有任何好转,法军依旧深陷泥泞。
十月份,他就要向议会提交1882年的政府预算以供讨论,如果被否决,那他这一年多总理生涯就走到尽头了。
儒勒·费里心里很清楚,这份预算案,注定无法通过。所以检察官和司法宫才肆无忌惮地抗拒自己的意志——虽然在民众看来,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儒勒·费里此刻感觉自己像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是滚烫的岩浆..
而在位于圣日耳曼区的私密贵族沙龙里,氛围则截然不同。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街道上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的烟雾和陈年白兰地的醇香。
水晶吊灯下,几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几位装扮华丽的贵妇围坐在一起,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戴着单片眼镜的吉斯卡尔·德·蒙莫朗西公爵举起了酒杯:“为我们即将到来的胜利,干杯。”
他是这个沙龙的主人,一位与奥尔良派关系密切的老公爵。
穿着军服的退役将军帕特里斯·德·格拉蒙伯爵附和举起酒杯:“为了法兰西真正的秩序。”
维克多·波拿巴则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真有趣,看看那些平民,他们像追逐偶像一样追逐索雷尔。
他们难道不明白,一时的喧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吗?巴黎,终究是需要头脑和传统来治理的。”
蒙莫朗西公爵慢悠悠地说:“儒勒·费里那个蠢货,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无论莱昂纳尔·索雷尔是输是赢,这场审判都将摧毁他的政府。
而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当民众对混乱感到厌倦时,就是秩序回归的时刻。”
伊莎贝拉·德·拉法耶特侯爵夫人用扇子掩着嘴轻笑:“听说那位索雷尔先生,在伦敦还顺手写了一篇童话,结果惹恼了英国佬的?
真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啊!不过,树敌太多,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维克多·波拿巴冷冷地说:“让他闹吧,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看看——所谓的‘人民的声音’是多么容易被煽动,又是多么的不可靠。
等他在法庭上,或者在民众期望落空时摔下来,那场面一定很教育人。“清脆的碰杯声在温暖的沙龙里回荡,与窗外躁动不安的巴黎,构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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