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车的白色烟柱如同巨大的信号,宣告着从加莱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
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早已挤占了每一寸空间,他们踮着脚尖,伸长脖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铁轨延伸的远方。
弥漫的汗味、香水味、报纸的油墨味,都被人们焦灼的期盼搅到一起,让空气仿佛成了实体。
“呜——!”汽笛的长鸣撕裂了清晨的宁静,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列车缓缓驶入了站台。
“来了!他来了!”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呼喊声、掌声、口哨声汇成一片,几乎要掀翻车站巨大的玻璃弯顶。
警察们手挽着手,组成一道脆弱的人墙,奋力抵挡着向前涌动的人潮。
车厢门打开,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正是莱昂纳尔·索雷尔。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旅行外套,脸上满是疲惫,只有眼睛依旧清澈、平静,仿佛周围的山呼海啸与他无关。
他的出现,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一滴水,瞬间引发了更大的狂热。
“莱昂纳尔万岁!法兰西万岁!”
“我们支持你!”
“真理必胜!”
口号已经没有了什么新意,但是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喊着。
记者们像发现了猎物的秃鹫,蜂拥而至。
“索雷尔先生!您对即将到来的审判有何看法?”
“您是否认为这是一场政治迫害?”
“您会在法庭上如何为自己辩护?”
莱昂纳尔对这些问题充耳不闻,他在船上就拒绝了所有采访。
他没有在站台上停留,也没有发表任何即兴演讲,只是不断地向人群挥手、点头致意,然后便在簇拥下登上马车。
他的目标明确——西岱岛,司法宫。
当马车终于驶过塞纳河,踏上西岱岛时,司法宫那宏伟而森严的哥特式建筑群便赫然矗立在眼前。
这座庞大的建筑由“美男子”菲利普四世于十三世纪末始建,是法国第一个王宫。
后来在第二帝国时期重建,成为了法国最高法院和巴黎法院的所在地。
它见证了王权的兴衰,共和的诞生,也见证了无数命运被审判。北端阴森的附属监狱,就曾关押过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如今,它正等待着另一位“国家的敌人”,在这里接受裁决。
司法宫前的广场,沸腾像回到了大革命时期。
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
喧哗声如同持续的海啸,撞击着司法宫古老的石墙。
无数的标语牌在人群中起伏:
“司法公正!”
“思想无罪!”
“莱昂纳尔,我们与你同在!”
司法宫大门前的台阶下,一小群人正静静地伫立着。
他们是莱昂纳尔在最亲密的朋友和伙伴们。
爱弥儿·左拉、居伊·德·莫泊桑、若里斯-卡尔·于斯曼..“梅塘夜会”的成员都来了。
当然还有阿尔丰斯·都德,埃德蒙·德·龚古尔等几个在“自然主义聚会”上常见的朋友。
出版商乔治·沙尔庞捷,也坚定地站在了这里,他身边也是雷诺阿、保罗·高更、莫奈、马奈的印象派画家此外,还有苏菲和艾丽丝,她们的身旁站着德拉鲁瓦克先生。
佩蒂则因为场面太大,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所以呆在了家里。
莱昂纳尔乘坐的马车终于在人墙和警察的共同努力下,停在了司法宫台阶前的小片空地上。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镜头,所有的期待与恐惧,在这一刻,都聚焦在了马车上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莱昂纳尔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稳稳下了马车,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没有去听那些疯狂的口号,也没有理会记者们的问题。
他的目光,先与自己的朋友们一一对视,然后又和他们一一拥抱过去。
每个人都在他耳边急切地说着什么,有担忧,有关切,有警示,有提醒,也有无声的抽泣..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那高耸的、象征着国家司法权力的石阶。
一步,两步,三步...他步伐沉稳,靴底敲击在石阶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人群屏住了呼吸,成千上万道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扇可能决定他命运的大门。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前,他忽然停住了。
莱昂纳尔缓缓地转过身,面向了整个广场,面向了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他站在高处,秋日的阳光从他身后斜照下来,给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风吹起了他浓密的黑发,拂过他平静无波的脸庞。
他俯瞰着下方,那是一片面孔组成的海洋,渴望、愤怒、支持、好奇..一切人类的表情都能在这片海洋里找到。
整个广场,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
连最聒噪的记者也闭上了嘴,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所有人都仰着头,屏息凝神,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宣言,他的控诉,他的战斗檄文。
他们期待着他会像那些先贤一样,慷慨陈词,揭露不公,点燃反抗的火焰。
莱昂纳尔的目光扫过下方无数双眼睛;他缓缓抬起双手,微微下压,仿佛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
然后,他开口了,站在高处,声音并不用特别洪亮,也能传得很远:
“公民们!朋友们!所有今天来到这里的人!”
“今天,我站在这里,站在司法宫的门前,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乞求宽恕。
我是来应诉的,是来回应巴黎司法宫对我的指控。”
广场上落针可闻,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
“他们指控我,‘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与言论中,‘削弱了法军军纪”,‘煽动军人不服从’,以及‘侮辱国家’。”
他复述着起诉书上的罪名,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
接着,他的声音提高了一截:
”
“对于这些指控——”
突然的停顿,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
“——我认罪!”
“我认罪!”
这句话,如同重磅炸弹,猝不及防地投向了寂静的广场,然后,轰然引爆,引发一片混乱!
“.什么?”
“他刚才说什么?”
“我认罪?!他认罪了?!”
“上帝啊!这不可能!”
短暂的惊愕之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哗然与沸腾!人群像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愤怒的咆哮声、失望的叹息声..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冲垮司法宫的围墙!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抱着头,难以置信地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认罪?我们这么支持他!”
一个工人打扮的男子挥舞着拳头,满脸的愤懑和不理解。
“懦夫!他害怕了!”
人群中响起了零星的斥骂。
“不!这一定有原因!听他说完!”
更多的人则在震惊中试图寻找答案。
记者们彻底疯狂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前拥挤,试图更靠近台阶。
镁光灯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闪烁着,记录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幕。
英国记者瞪大了眼睛,德国记者喃喃自语“这太戏剧性了”..
美国记者则兴奋地大喊:“快记下来!头条!绝对是头条!”
台阶下,莱昂纳尔的亲友们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之中。
莱昂纳尔站在高处,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最猛烈的冲击波过去。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色,也没有丝毫得意,只有平静。
他要用这句话,彻底打乱了所有人的预期,将这场审判,推向一个无人可以预料的深渊。
广场上的沸腾与哗然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直到人群的喧器因困惑和期待渐渐平息,他才再次缓缓抬起手。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请安静,公民们,听我说——首先,我向即将审判我的法官们认罪。”
他伸手指向身后那扇巨大的拱门,那象征着法国最高的司法权力。
“是的,我会走上被告席,我会向法官们承认所有罪名——
削弱法军军纪’,“煽动军人不服从’,‘侮辱国家”..所有这些,我都承认。
我不会有任何辩护,不会让律师为我陈词,我将完全放弃抗辩的权利。
法官先生们可以依据他们手中的法典,自由地、不受任何干扰地对我进行判决。
无论是十五天监禁,还是五年的流放,还是剥夺我的公民权,我都接受。”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忍不住发出嘘声,但更多的人是困惑不解。
莱昂纳尔的语气带上了嘲讽:“一个作家,如果沦落到用花言巧语否定自己说过的话,那他的灵魂就已经死了。
况且,在一场早已预设了结果的审判里,任何辩护——无论它多么雄辩,多么符合逻辑,也都是无效的和可笑的。
与其像一个小丑一样,在被告席上按照他们设定的剧本,上蹿下跳,徒劳地试图证明自己无罪;
或者想一个小气的摊贩一样,与法官讨价还价,费尽口舌,想让自己的罪名轻一点..
我选择,用这个他们期望的‘认罪’结果本身,向所有法兰西人,向全世界证明——在这个国家,法律从未真正独立于政治!法官的袍服,包裹的依旧是政客和贵族们的意志!”
支持者们恍然大悟,原来“认罪”是一种最极致的反抗!
他们一个个向后面的人传递莱昂纳尔话语,直至广场边缘。
欢呼声、掌声再次如同雷鸣般响起。
声浪持续了片刻,莱昂纳尔才再次抬手压下喧嚣。
“但这些并不是我真正的‘罪’——”
“我的第二次认罪,是向法兰西认罪!”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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