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无法被记载,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谣言,窥见过往辉煌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任何人都有杜撰的权力,只要你拥有狮子一样无畏的胆量,随时都能对外宣称自己的正统。
王室如此、贵族如此、平民更如此——
莫瑟一世,一个奴隶的孩子,被填充进了王国的战争之中。
他不甘心一生都被倾轧在统治者的脚下,巧舌如簧,向同袍谎称着自己作为王室私生子的身份,在悄无声息中培养了属于自己的势力,煽动起反抗的星火。
他是第一例,却不是唯一一例。
当世人意识到历史与传承断绝之时,伦理、法度也因混乱而陷入虚无。
出人头地的机会宛如秋季的麦田,是扑洒在大地上的遍野黄金。
王权的神圣性得以逝去,每个人都试图将黄金收割进自己的领地。每一个城市,就是一个国家。
我们的祖父是一个真正的贵族,他善待平民、取缔农奴,对领土的控制权无可动摇,在割据与混乱的大陆中宣称独立。
每当有战争侵扰我们的土地,他便会穿戴盔甲、举起长剑,亲自向侵略者送去惩罚。
【夜鸦】得以在和平中存续下去。”
唐奇静静聆听着范弗里恩的叙述,想起了那副油画上,位于居中位置的老人。
也算是对数百年前的历史,拥有了一定了解——
想要知道历史的真相,只能去问亲历历史的死人。
眼前的范弗里恩,就是最好的询问对象:
“领土建立在森林与迷雾里?”
范弗里恩摇了摇头:
“那时,夜鸦的领地是一片无垠的旷野。祖父将这座城堡修建在了崖巅,只需坐在那张宝座上,便足以看清领土上的一切。”
所以五百年前,还不存在【晨暮森林】的说法。
唐奇又问:
“在这个过程中,祖父尝过败绩吗?”
“从未。在我幼年时期,便听闻祖父骁勇善战,视黑夜于无物,惯用夜行作战、出其不意。当他一次次大败敌军,给予侵略者无尽的痛击,便不会再有人企图染指这片土地。”
看来威慑一直持续到了迷雾出现之后。
“这份和平一直持续到了您死之后?”
“作为家族的后人,你应当比我更了解这些。”
“事实上,距离您说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唐奇也不怕胡诌,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继续试探,
“家族已经支离破碎。据我的父亲所说,一切的起因都源自于许多年前曾爆发的一场恩怨……当然,具体发生什么,也已经无法查证了。”
“不必隐瞒。我看得出来,你是来向我寻求答案的。”
范弗里恩直视着唐奇的眼眸,眉宇之间一如既往的平静,
“遗憾的是,我也无法解答你的所有疑问——
有关这片森林、迷雾,乃至分裂的起因,都是在我死后发生的过去。”
“那您是否愿意解答有关生前的疑问?”
“可以,但我需要你来帮我做一件事。”
“您说。”
“当你找到一切的答案后,我希望你能将肖恩的结局告诉我。”
“我还以为您杀了他。”
这是《迷雾之家》的桥段。
“是他杀了我。”
范弗里恩轻声叹息道,
“在我看来,我的父亲并不合格。
祖父的强势,塑造了他的软弱,让他成为了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迎娶了我的母亲,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姑娘。
长久的压抑,也迫使他放弃了自己,纵情声色,仿佛这么做就是在违抗祖父的命令,以至于没有人对他抱有期望——
‘你唯一的价值,就是为家族诞下了合格的继承人’,祖父总是这么对他说。
这或许激怒了他,也迁怒了我。以至于在我出生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母亲是个贵族小姐,她无法接受父亲沉迷在声色之中,却对自己满身怨气,不久后便因病逝世。是瓦蕾莎——古堡中的女仆长,肖恩的母亲将我抚育成人。
对我而言,她是一个外人,甚至是迫使我母亲病逝的导火索。
但在我看来,作为一个平民,她似乎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是个善良的人,我从没有愤恨过她。
甚至将肖恩,她的孩子,视作亲密无间的亲兄弟。像瓦蕾莎对待我一样,将关爱与陪伴给予给我的兄弟——
还记得有一次,他为了翘掉剑术课,躲在了家族的陵墓下偷偷看童话书,从而失踪了很久。
我们找了他很长时间,直到我听见他在陵墓下的呼救,才总算是将他从地下带了出来。
但他不希望让摩根老师,将这件事上报给我们的祖父,再被瓦蕾莎责罚。我便替他隐瞒了这个事实,只说是我让他去集市上替我买些玩具——
虽然被祖父责骂了一阵,但我认为这是值得的。
我是他的哥哥,在他害怕时,我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身前。
在他调皮时,我会心甘情愿地顶替他的罪责。
在他受罚时,我会从厨房偷出他最爱的点心……
如果他愿意坐在继承人的这个位置,我也会将一切知识教给他——
仿佛让他得到弥足的关爱,就能弥补我童年的缺失。”
这段叙述与《迷雾之家》极为相似,理应是正史无误。
“直到伊丽莎白的出现?”
“看来你听说过不少事情,难怪是带着问题来的。”
范弗里恩按下钢琴的低音键,缓缓弹奏起了《梦中的希露薇》,
“她是个乡间的女孩儿,就在夜鸦的领地之上。
每当双月来临时,她们的村落便会支起集市与篝火,人们会围绕着篝火欢欣歌舞,用欢笑度过双月这个被诅咒的日子。
我是在巡逻领地的途中遇见她的。
她提起厚重的亚麻衣裙,踏着一双老旧的棕色皮靴,酒红色的发丝像火一样张扬,笑容比夏日还要热烈。
人们称呼她为‘旷野的希露薇’,为田野带来福泽与丰收的精灵,寓意一切最美好的事物。
从那之后,我会时常以领舞的名义,邀请她来城堡做客,我会与她闲逛在花园中,谈论彼此的人生、目标,乃至未来。
有时只有我们两个,有时还有我的弟弟——
当时的我曾认为,比起我,她更爱肖恩。因为我看得出来。
她认为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对我总是怀揣着敬畏。
而面对肖恩,一个跟她一样童心未泯,对世间还抱有美好期盼的青年,她的笑容总要更真切一些。”
“您没打算将她让出去。”
唐奇回忆着故事中的台词,
“为此跟弟弟产生了争执。”
“没有争执。”
范弗里恩摇了摇头,乐曲从轻柔转变为跃动,仿佛诉说着他当初的心情,
“肖恩爱着我们,也认为我能给予伊丽莎白幸福,而他爱着她的方式,便是亲眼看她踏入幸福——哪怕给予幸福的人不是他。
为了不让我心生芥蒂,他主动选择了离开,带领着军队前往南方,依据盟约的要求,参与到保卫战之中。
并让我将他列在宾客的名单上,以便在婚礼时,能够亲眼见证我们的幸福。”
所以兄弟两人,其实并不像《迷雾之家》撰写的一样剑拔弩张?
他们之间或许存在仇恨的契机,却都因为各退一步,致使一切走向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不,这真的圆满吗?
唐奇摇了摇头。
亚瑟却疑惑问道:
“但伊丽莎白还是选择了自尽。”
范弗里恩正要说什么,唐奇却兀自打断道:
“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伊丽莎白的想法。”
“……”
短暂的沉默后,范弗里恩忽然轻笑出声。
笑意中夹杂着些许苦涩,就像是嘲讽无知的自己:
“你比我强得多。”
在叹息之间,琴声也进入激昂的高潮,
“我自认谦卑、和善、聪颖,拥有着军兵、权势,与财富,更拥有一颗炙热的心——
我从没想过有人会拒绝我,盲目地认为只要我有这个想法,便可以给予一个人想要的一切。
我们认为她最初的拒绝,是因为陷入了选择我、或是肖恩的两难,善良让她不忍心打破我们兄弟的和睦。
可我们从没想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
我们将她的热情,当作了对自己的独特,以至于忘记了她是热烈的夏日,而阳光本就属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不喜欢直说不就行了,扭扭捏捏地……干嘛要用死亡结束这一切。”
菲德抱胸冷哼一声,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做法。
“所以说你是流浪儿。”
唐奇耸了耸肩,在菲德要顶嘴的时候,紧跟着说,
“贵族对平民的压迫,是阶级性的压迫。再怎么善良、亲民的领主,也是领主。更无法改变他们地位上的悬殊——像是思想钢印,烙印在了每一个平民的心里。
哪怕被文字遗忘,人们的内心,也仍然存续着过去所遭受的倾轧。
毕竟哪怕是农奴出身的莫瑟一世,也只是举起反抗的大旗,从没想过拯救奴隶与平民,使之享有平等的人权。”
遥想偌大的泰伦帝国,贵族制度因历史的遗留而根深蒂固,同为施法者的书士会,都被术士家族们稳压一头。
看似受法律制约的龙金城,也不得不允许梅尔·巴瑞这头老山猪享有特权……
唐奇觉得,自己不能埋怨一个平民,不敢对拒绝说‘不’:
“哪怕领主足够仁慈、足够宽厚,地位的悬殊、社会的压力、家庭的指责,也会压得她喘不过气。各方战乱的动荡下,她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范弗里恩认可唐奇地点点头,琴声也抵达了尾章:
“也许我不应该将这件事昭告出去,将她的选择,只局限于我们两个人的对话才是更好的选择——
那样她就有足够拒绝我的勇气,就不会有人说她不知好坏,父母也不会为了贪图更多的富贵,满心欢喜地答应我的求婚。
于是,她在我们的婚礼上做出了回答。
肖恩目睹了一切,愤怒地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都失去了理智,在争执中,他将匕首刺入到我的胸膛中。
再之后,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一向这么冲动么?”
“这个孩子总是不安分的。但——那一次,至少那一次,我认为这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唐奇总觉得有些奇怪,心中还怀揣着些许疑问:
“那您知道自己弥留在这里的原因么?”
毕竟范弗里恩的故事中,并不存在太多神秘力量的左右,仍然没能解决‘吸血鬼’、‘迷雾’等一系列萦绕在如今这个时代的谜团。
“我并不清楚。”
范弗里恩摇了摇头,
“如果没能遇到你,这或许就是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
我怀念过去的一切,也想知道肖恩最后的结局,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执念的存在,得以让先祖庇佑了我的魂灵。”
“好吧……”
唐奇在脑海中梳理着脉络,思考着还有什么是自己疏漏,而没能询问的——
匕首、红裙、蛋糕……一切都源自于那场婚礼,得到了解答。
那么唯一的疑点,似乎只剩下了:
“椅子?”
唐奇回忆着那副油画,
“你记得那张全家福么?一个老人站在正中间,你们陪伴在他的身侧,身前是一把镶嵌红宝石的椅子。”
“那是梅林大师的杰作。得益于夜鸦领土的和平,他在这里居住了很久。”
“大师?一个爆炸头的年轻人?”
“当然。看起来他的名字传诵到了五百年后。”
也有可能活了五百年?
唐奇无法确定自己所认识的梅林,与油画上的署名是否是同一人。
也有可能是梅林的后代。
但这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那把椅子是谁的?”
照常理来说,那应当属于家族中最具威望的长辈。
但很显然,范弗里恩的祖父站在了椅子的身后。
范弗里恩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据祖父所说,那属于他的恩人。”
“恩人?”
“祖父很少提及他。或许是因为他很早便离开了人世,我们也从不愿主动提及这段伤心事。”
唐奇自觉找到了关键:
“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
“从没有,哪怕是父亲——但我们都知道他在哪里。”
范弗里恩指了指脚下,
“在他死后,祖父便将他的遗体,安置在了家族的陵墓中。” 吟游诗人又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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