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闷响,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被掷向二楼莱昂纳尔公寓的窗户。
一块砸在了窗框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另一块击中了玻璃,哗啦一声,碎裂的玻璃碴像冰雹一样洒落地板上。
公寓里灯依旧暗着,也没有人探头查看。
只有破碎的窗口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楼下这群狂躁的年轻人。
附近的住户被惊动了,有人推开窗户呵斥,也有人赶紧关紧了窗扉。
巡逻的警察跑了过来,那些学生见状,哄笑着、叫骂着,迅速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小巷深处。
当苏菲第二天早上看到的是满地的玻璃碎片和窗框上的凹痕,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恐惧和巨大的疑惑攫住了她。
就在一个月前,莱昂纳尔还是巴黎沙龙里最受欢迎的宠儿。
他是媒体争相报道的文学新星,他是教育改革的支持者,他是《雷雨》这部轰动性剧作的作者……
他的公寓门口曾经车水马龙,访客不断。
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叛徒”、“懦夫”,甚至有人要向他投掷石块,扬言要把他送上法庭?
更让她感到诡异的是,尽管对莱昂纳尔的攻击甚嚣尘上,但在法兰西喜剧院,《雷雨》的演出依旧场场爆满。
即使是在这闷热的七月,剧院里如同蒸笼,也无法阻挡观众的热情。
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黑市上的票价被炒高。
同时,莱昂纳尔的其他作品销量不仅没有下滑,反而吸引了更多好奇的读者,还有所上升。
这种尖锐的矛盾让苏菲无所适从,仿佛生活在两个割裂的平行世界里。
回到维尔讷夫的别墅后,苏菲说出了内心所想:“我不明白,莱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人们一边骂你,一边又争先恐后地去看你的戏,买你的书?”
这里绿树成荫,微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的清凉,与巴黎的喧嚣和躁动仿佛是两个世界。
莱昂纳尔听完,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拍了拍苏菲的手以示安慰,然后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上冰镇的柠檬水。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这就是法国,苏菲。这就是巴黎。
政治上的分歧与艺术上的认同,在这里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他顿了顿,看到几个人依旧紧锁的眉头,知道她们需要一个更具体的例子来理解这种荒诞。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你觉得我的遭遇太戏剧、太不真实,就像编造出来的小说情节?
那么,让我们回想一下维克多·雨果先生的遭遇吧——1870年,他以英雄的姿态回到法国。
苏菲,你还记得当时巴黎的盛况吗?”
苏菲神色迷惘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我父亲就带我去迎接雨果先生了。
我记得那时候人们聚集在火车站,从巴黎到里昂,沿途每一个车站都挤满了欢迎他的人群,欢呼声震耳欲聋。
进入巴黎以后,他乘坐的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行,鲜花像雨点一样被抛洒过来。
人们激动地哭泣,呼喊着他的名字,仿佛迎接一位凯旋的君王。”
苏菲的话语将众人的思绪带回了十多年前那个狂热的秋天。
莱昂纳尔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当时的雨果先生,相信自己将被赋予了无限的权力,成为‘独裁官’。
他甚至在笔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独裁是犯罪,这个罪我犯了。’
然而,雨果先生失望了——他不但没有成为‘独裁官’,甚至输掉了后来的国民议会选举,连议员都没当上。
巴黎给了他英雄的礼遇,却没有给他实际的权力。”
艾丽丝、佩蒂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历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而这还不是最戏剧性的。仅仅一年之后,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血腥周结束。
政府对公社成员进行了残酷的镇压、流放和处决。这时,雨果先生在比利时的《独立报》上谴责了政府。
他为他们呐喊,呼吁宽容、赦免,并给流亡者提供庇护。结果如何?一夜之间,英雄变成了‘恶棍’——
一天晚上,大约五十名自称‘爱国者’的暴徒聚集在雨果在布鲁塞尔的住所外,他们用力撞击大门,高喊着
——‘杀掉雨果!吊死雨果!杀了这个恶棍!’布鲁塞尔的法国使馆也暗示他回国就会被逮捕。
雨果先生不得不开始另一段流亡生活,带着家人去了卢森堡,虽然只有四个月。”
这下就连苏菲也震惊了,她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维克多·雨果竟然遭遇过这种荒诞的事情。
无论是帝国政府,还是共和政府,居然都曾经想要把这个文豪扔进监狱,甚至送上绞架。
莱昂纳尔耸了耸肩:“想想看,那可是‘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的作者!
一年前还在法国受到万人空巷的欢迎。而仅仅一年后,就有人想要绞死他。
那些试图闯进他家里的暴徒,难道在一年前没有挤在人群中向他抛洒过鲜花吗?
难道没有为他的归来而热泪盈眶吗?巴黎的民众的情绪和立场,是流动的,甚至是矛盾的。
政治上的站队和艺术上的欣赏,对他们来说,可以是完全分开的两个抽屉。”
莱昂纳尔看向恍然的苏菲,语气温和:“所以,不必感到困惑,这就是现实!
人们可以一边骂我‘叛国’,一边买上几张《雷雨》的票带全家观赏。
还可以一边焚烧《我的叔叔于勒》,一边在餐桌上津津有味地阅读《四签名》。
至少现在,他们还只是想把我送上法庭,而不是要把我绞死。”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和塞纳河上隐约传来的汽笛声。
苏菲胸中的块垒似乎消解了一些,开始理解这片土地上的某种荒诞的逻辑。
莱昂纳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柠檬水,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
苏菲走到他的身边,询问:“所以,你还要沉默下去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不仅我会保持沉默,我还告诉了爱弥儿、居伊他们也保持沉默。
现在就反击,真正受伤害的只会是那些烧了书的孩子们——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
我是要叱骂孩子们愚从,还是要煽动他们反抗?有些人恐怕就等着我开口呢!
那些蠢货,真正可恨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他们不该把孩子也裹挟进这场闹剧里。”
艾丽丝也站到了莱昂纳尔的身边,语气中仍然是担忧:“那么,这场闹剧什么时候会结束?”
莱昂纳尔琢磨了一下:“应该不会太久……唔,我们还是聊一聊打字机和自行车的销路吧。
我有个想法,可以为它们举办比赛,不是小打小闹那种,而是大型比赛……”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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