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八八一年七月底的这个夜晚,莱昂纳尔的别墅却被一种躁动不安的喧嚣所包围。
灯光从河对岸和道路尽头汇聚过来,不是马车的煤气灯,而是数十盏、上百盏手提的防风油灯和火炬。
晃动的光晕中,映照出一张张年轻而亢奋的脸。
他们大多穿着圣西尔军校或其他巴黎军官学校的制服,也有一些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军便装,目测至少有上百人。
他们并未试图冲击栅栏,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般,松散地将别墅围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索雷尔,滚出来!”
“叛徒必须接受审判!”
“法兰西的荣耀不容玷污!”
“没有战争,何来荣耀!”
杂乱却充满敌意的口号声,取代了夏夜的虫鸣,震得空气都在发颤。
别墅二楼书房的窗帘缝隙后,莱昂纳尔冷静地注视着楼下的一切。
苏菲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艾丽丝和佩蒂也惊恐地望着楼下那片晃动的火光和人影。
佩蒂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想干什么?”十二岁的女孩无法理解眼前的场景。
莱昂纳尔的声音仍然平静:“是军校的学生,不用太担心,他们对自己的前途关心得很,不会真做什么傻事。”
艾丽丝转身就要往楼下跑:“我出去叫警察!”
莱昂纳尔叫住了她:“没用的,艾丽丝。他们现在只是在公共道路上聚集、喊口号,没有越界,没有破坏财产。
警察来了也只能劝散,而他们显然不会听。更何况,他们有胆子这么做,应该是得到了某种默许。”
苏菲眼中满是担忧:“那你怎么办?他们看起来不会轻易离开。”
莱昂纳尔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他们是冲我来的。躲着不是办法,我出去和他们谈谈。
你们三个,待在屋里,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苏菲急切地抓住莱昂纳尔的胳膊:“莱昂!不要……”
莱昂纳尔轻轻挣脱了苏菲的手,安慰了一句:“放心,这里是法国,不是俄国,他们不敢对我动用私刑。
至少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穿过门厅,打开了别墅那扇厚重的大门,来到前院。
门外骤然爆发出更响亮的喧哗和口哨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
莱昂纳尔独自一人站在院门的灯光下,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和跳动的火焰,脊梁挺得笔直。
他的声音不大:“晚上好,先生们。在我的家乡阿尔卑斯,拜访邻居通常会选在白天,并且会提前打好招呼。
巴黎的时尚,难道已经进化到举着火把进行夜间社交了吗?”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但更多的是愤怒的呵斥。
“闭嘴,索雷尔!”
“我们不是来和你社交的!”
“你这个祖国的叛徒!”
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圣西尔军校骑兵科礼服的年轻人越众而出。
他留着精心修剪的金色短须,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傲慢。
他用手势止住了身后同伴的喧哗,显然在这群人中颇有威信。
他故意拖长语调,带着贵族的慵懒:“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是我。”莱昂纳尔平静地看着他,“请问你是?”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利昂库尔!”年轻人报出一个在法国历史和政治舞台上响当当的姓氏。
拉罗什富科-利昂库尔这个姓氏在法国贵族史上有极高的地位,拉罗什富科本身是法国最古老的贵族家族之一
利昂库尔则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支系,在启蒙运动与大革命的转折时期,扮演了极具象征性的角色——
第七代拉罗什福科公爵,既是贵族阶级的代表,又是社会改革与慈善事业的先驱。
在1789年7月14日,革命者攻陷巴士底狱后,他警告路易十六:
“不,陛下,这不是暴乱,而是一场革命。”
这句话,后来成为史学家描述法国大革命的经典开端语。
这位年轻的“夏尔”,看来很为自己这个姓氏而骄傲。
紧接着,夏尔·拉罗什富科又报出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我也是‘法兰西共和国青年卫队’的临时召集人。”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拉罗什富科先生,以及‘青年卫队’的各位,你们是来我家里,准备保卫什么?”
夏尔·德·拉罗什富科嗤笑一声:“索雷尔,收起你那套文人的油嘴滑舌!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你心知肚明!”
他向前一步,火炬的光芒在他年轻而英俊的脸上跳跃:“我们听说,你正准备效仿你那些‘前辈’流亡国外!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你对法兰西共和国所犯罪行应得的审判吗?”
莱昂纳尔挑了挑眉:“我犯了罪?这消息可真够新鲜的。不知道是《费加罗报》还是《高卢人报》的独家新闻?”
夏尔厉声喝道:“别装傻!你反对国家的殖民政策,诋毁我们在突尼斯、在东京的正义行动!
你的言论助长了敌人的气焰,动摇了国民的士气!你这是叛国!
我们必须确保你这样的‘反法兰西分子’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
他身后的青年们爆发出热烈的附和声,口号再次响起。
莱昂纳尔等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如果司法部门认为我的言论触犯了法律,并对我提起诉讼,我自然会出庭。
但这需要走法律程序,而不是由一群自称‘卫队’的年轻人在我私宅外进行审判。”
夏尔嘲讽道:“法律程序?谁知道你会不会在开庭前偷偷溜走?我们对司法部门的效率缺乏信心。
所以,‘青年卫队’决定行使公民的监督权!我们将在此‘陪伴’你,直到你站在法庭被告席上的那一天!”
莱昂纳尔的眼神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你们要软禁我?”
夏尔摆了摆手,露出虚伪的笑容:“哦,不!我们怎么会做那种违法的事情?法兰西是法治国家。
您拥有完全的人身自由,您可以随时出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比如咖啡馆,剧院,或者,嗯,车站和码头。
我们只是,恰巧也喜欢去那些地方,并且喜欢和您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而已。
法律没有规定我们不能和您出现在同一处公共场所吧?这只是公民之间的‘偶遇’。”
这是利用法律的模糊地带进行骚扰和威慑,就像身上长了一堆跳蚤一样难受。
他们会像影子一样跟着莱昂纳尔,用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口号,挤压他的空间,折磨他的神经。
他们要向整个巴黎宣告他正处于“爱国青年”的监视之下。
莱昂纳尔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与这些被狂热情绪支配的年轻人争辩“殖民政策是否正确”是徒劳的。
他看着夏尔·德·拉罗什富科那双被野心点燃的眼睛,知道今晚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他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我的家人和朋友呢?你们也要跟着他们吗?”
夏尔耸了耸肩:“我们又不是什么流氓或者暴徒,除了您以外,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但是您别想蒙混过关,尤其是躲在马车里逃跑!所以,我们也会盯紧她们。放心,我们都是绅士!”
不过他的话虽这么说,眼中的威胁却丝毫不减;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人也嘿嘿怪笑了几声。
莱昂纳尔点点头,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感谢你们的‘热情’和‘陪伴’——
如果你们确定自己要这么做的话。不过,我要回去休息了。
至于上法庭——九月一日,我会准时出现在那里。
现在,请允许我失陪。祝各位,呵呵,站岗愉快!”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爆发的又一波辱骂和嘲讽,转身,从容地走回别墅,关上门,将喧嚣与火光隔绝在外。 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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