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深院,门庭冷落。
书房内,贾昌朝屏退身边婢女,与次子贾圭密谈。
如今他虽在家闭门思过,然其经营多年的人脉关系依然有效,朝堂上的动向,根本就瞒不过他。
“父亲,枢密院承旨司那边的信儿。”
贾圭低声道:“韩琦已会同程戡、田况,联署批准了河东经略使庞籍的奏请,经官家同意,枢密院正式行文,准其在麟州屈野河东岸、横阳堡西南,择险要处再筑一座大型堡察,与横阳堡成椅角之势,意图彻底控制东岸五十里之地,将党项人的势力逼退至屈野河以西。
“见贾昌朝没说话,他顿了顿,补充道:“庞籍颇为谨慎,事前特遣其极为倚重的并州通判司马光亲赴边境勘察,司马光渡河详查西岸白草坪等地,回报称数十里内确无夏军大队人马屯驻迹象,庞籍得此回报方才下定决心,韩琦等人亦据此认为事有可为,方有此决断不过,孩儿倒是觉得党项人素来狡猾,此策虽稳健,可似乎仍有风险。”
“连你都能看出来有风险,韩琦、庞籍真的不知道此番筑堡,看似筹划周密、进退有据,实则仍属行险之举吗?”
贾圭愕然。
“他们当然知道。”
贾昌朝缓缓捻动腕间一串檀木念珠,嘴角勾起冷笑:“只不过韩琦急于趁我离位的这段时间,赶紧建功以邀圣券、稳固权柄罢了_毕竟,若是这百日内韩琦碌碌无为,没有做出任何政绩,他根本不可能在我复出之后与我分庭抗礼。”
贾圭闻言,眉头紧锁:“父亲之意,此堡非但不能成为麟州屏障,反可能诱使夏军主力来攻?韩琦、庞籍此番怕是失算了?”
“称不上失算,他们就是在赌,而且有很大几率赌赢。”
贾昌朝说道:“他们所赌的,无非就是夏国国相没藏讹庞一个月前刚刚从边境撒军,此时正忙于国内政斗,即便忌惮此堡,也无暇从兴庆府发兵而已。”
“只是”
贾圭疑惑道:“即便夏军从兴庆府发兵,千里迢迢奔袭而来,可麟州斥候一直都撒在西岸白草坪甚至更西的位置预警,怎么都不可能被骤然突袭啊况且中间不是还隔着一条屈野河呢吗?夏季屈野河涨水,骑兵是绝不可能迅速渡河的啊!”
贾昌朝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划出筒略示意的几笔。
“斥候的侦查范围终归是有限的,白草坪确实坦荡无垠,但再往西,可还有数百里沙磺丘陵!
这么大的范围,就是把麟州所有斥候都派出去,也覆盖不了多少而夏军最擅长途奔袭,若是匿迹于沙磺丘陵之间,昼伏夜出到了出发阵地,剩下那几十里的距离,骑兵奔袭真的需要很久吗?”
“至于你说的,虽说中间还隔着一条屈野河,步卒、役夫远远望见自有可能撤回横阳堡,可建了一半的新堡怎么办?
堆放在上面的建材物料怎么办?难不成麟州真敢全军出动,与夏军骑兵野战?若是不敢,那这未建成的新堡就必然被毁。”
贾圭点点头,松了口气道:“如此看来,或许此堡未必能建成。”
“反而言之。”
贾昌朝说道:“若新堡顺利筑成,夏军此后畏于坚城,不敢来犯麟州,则韩琦主持枢府首战告捷,声威大振,庞籍亦得拓土稳边之功,你爹我日后才会被动。”
听了这话,贾圭又有些不安了。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颇为焦虑地问道:“父亲,那我们就只能看着韩琦建功吗?”
“当然不是。”
贾昌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贾圭,问道:“圭儿,你觉得夏国国相没藏讹庞最忌讳什么?”
贾圭答道:“孩儿以为,如今夏国内部,世族大家如野利氏等,与凭借宫变上位的没藏讹庞之间嫌隙已久,没藏讹庞虽掌大权,根基却不稳固,最忌讳内部有人与大宋暗通款曲,动摇其位。”
“不错。”
贾昌朝说道:“若此时有些许‘风声’,恰到好处地传入夏国,以没藏讹庞之多疑猜忌,他会作何反应?”
“父亲深谋远虑!儿子明白了!”
贾圭心领神会道:“没藏讹庞闻此,无论信与不信,为防万一,必会加强对大宋的警惕,甚至增兵施压屈野河东岸.如此一来,韩琦、庞籍面临的局面将骤然紧张。”
他略一迟疑,复又问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如何操作方能不露痕迹?皇城司那边可不是好相与的。”
“世间诸事,未必皆需亲力亲为。”
贾昌朝淡淡道:“大漠商旅,往来宋夏之间,乃是逐利而行..些许金帛,几句流言,借其口舌散布,如风过沙丘,无影无踪,却可搅动大局。”
贾圭的脸上露出了钦佩之色。
贾昌朝再次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说道:“你想想,若新堡筑造之际,夏军大举突袭,麟州损兵折将,甚至新堡被破,那韩琦这枢密使便是重大失职,地位倒是不见得马上动摇,但官家岂能再委以重任?”
“而若战事迁延,耗费巨大,陕西、河东转运司粮储不继之弊暴露,朝中物议沸腾,文彦博、富弼等亦难免受到牵连..届时,官家环顾左右,能倚仗者还有谁?”
“—唯有父亲大人您了!”
贾圭恍然道:“这闭门思过的百日,于父亲而言,恰是避开了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实属静观其变的最佳时机。”
“不错。”
贾昌朝点点头,又说道:“按惯例,如此大规模行动,官家必委内侍监军,这一点,也是足可做些文章出来的。”
贾圭心领神会地问道:“要通知武继隆那边?”
“嗯。”
贾昌朝微微颔首。
“理应如此。”
贾圭说道:“上次是用的王逵这边的线,武继隆那边咱们已经许久未与其联络了..收了咱们那么多好处,这种关键时刻也该出出力了。”
父子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些细节,贾圭方才离开。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贾昌朝一人对烛独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韩琦、庞籍,尔等既然想在麟州下一盘大棋,那就看这番对弈,是谁能笑到最后吧。”
暮色渐合,开封城内华灯初上。
另一边陆北顾自宋府辞别出来,乘坐黄石驾的马车返回自己家。
还没到家门口,他便从车窗瞧见有个衙役正蹲在门前,手里似乎什么家伙事都没带。
“陆御史,您总算是回来了。”
“你是?”
陆北顾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衙役有点面熟,但他确实记不清在哪见过了。
“上次在开封府衙里,小人是跟着王提举的!”
经他这么一说,陆北顾想了起来。
这人是跟在王安石身边的,应该算是亲信。
而王安石虽然已经被提拔为了三司的度支司判官,但是因为继任者陆选还没从陕西提点刑狱司的任上卸任赶过来,所以暂时还领着“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这一差遣。
“王提举遣小人来给您捎个口信。”
衙役恭敬道:“王提举让我转告您,前番您托他留意查访之事,近日在整理文书时似有些眉目,找到些陈年旧档.因事涉非常,衙署之内不便细说,请您若得空,明日下午未时三刻,下值后着便装至南薰门外五里赤仓镇码头旁的鹳食茶肆一见,届时再详谈。”
陆北顾心中一动。
托王安石查访之事——那只能是关于当年虹桥案的资料!
“可还说了别的?”
但陆北顾并未放下戒心,追问的同时,观察起了对方的神色。
“并无他言。”那衙役看起来只是负责传话的,对答时神色如常。
“我知晓了,有劳。”
望着已然漆黑的夜空和远处街市的点点灯火,陆北顾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虹桥案!
这是他心底一直悬而未决的疑团,也是他私下拜托王安石利用其仍兼管府界档案之便暗中查访的事情。
如今王安石竟真的找到了线索,而且谨慎到要通过衙役传话,约定在城外漕运繁忙、人员混杂的赤仓码头相见,显然所获非同小可。
甚至,因为牵涉颇深,连开封府衙内部,王安石都认为人多眼杂未必稳妥。
“明日下午,你随我同去。”
黄石点了点头。
毕竟是由中间人传话,虽然看起来可靠,但陆北顾还是不得不考虑,是否存在有人收买衙役设计于他的可能。
翌日下午,阳光正烈,汴河水面碎金万点。
未时正常从御史台下值的陆北顾如约坐马车出了南薰门,一路行来,但见漕运繁忙,赤仓镇码头更是喧嚷不堪。
果然,他们依言在码头找到了那家临河的鹳食茶肆。
黄石先去探路,发现并没有人设伏...实际上,这茶肆里外里都没几个人。
换了便装的陆北顾拣了个临河的座位,要了壶寻常的绿茶。
听碎嘴的伙计介绍,这家茶肆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只是茶肆主人养着数只白鹳,这些白鹳又喜欢悠闲地在旁边的小码头上踱步_而有闲钱的客人,也常花上几文铜钱在肆内买上一碟食来投喂,久而久之,便干脆改名叫“鹳食茶肆”了。
就这样,陆北顾看了会儿白鹳捕虾。
未时三刻刚过,王安石便是一身半旧青袍,骑着匹瘦马,风尘仆仆地沿河堤而来。
他下马的动作干脆利落,将细绳在茶肆外的拴马石上系好,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后,这才迈步进来,径直坐在陆北顾对面。
“久候了。”
王安石的声音带着些沙哑,他端起陆北顾推过来的茶杯,也顾不得热,仰头便饮了大半,喉结滚动,显是渴极了。
“我也刚来没多久。”
王安石放下茶盏,未再多言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寻常油布仔细包裹的扁平方形物件,大小恰如一本册子。
“感激不尽。”陆北顾低声道。
王安石并未立即推过,而是用指尖按在油布上,目光望向陆北顾。
“东西在这里。”王安石语气凝重,“昨日让衙役传话,非是故弄玄虚,此物得来不易,牵扯或许极深.我兼管的差遣不日便将交卸,衙门内也非铁板一块。”
陆北顾心领神会,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其中利害。
王安石这才将油布包裹缓缓推至陆北顾手边,指尖在包裹上轻轻点了两下,似在强调其分量。
“这份副本是我誉写的,此中记载与你先前所疑颇多印证,然皆是孤证且年深日久,人事皆非..如何运用,何时发力,你身在宪台,自己决定吧。”
陆北顾接过包裹,隔着油布都能感受到里面册页的厚度,显然是有不少内容的。
他并未当场打开查看,而是郑重将其收入怀中贴身藏好,低声道:“放心,我晓得轻重,断不会鲁莽行事,反焚其身。“王安石见陆北顾如此沉稳,眼中掠过赞赏之色。
随后,他开口道:“除此之外,我倒是还有一事。”
“介甫兄但讲无妨。”陆北顾没犹豫,王安石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不管这时候求他什么,能答应的,他肯定都答应。
“我想给官家上一封万言书,拟了稿子,但其中还有不少拿不定的地方,想请你帮我看看。”
出乎意料,王安石说的并非是什么让他难做的事情。
“当然。”陆北顾点了点头。
王安石拿出了一份文书,很厚。
陆北顾接过来展开,只看了前面几句,脑子里便反应了过来这应该是王安石那封著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当然了,这时候不叫这个名字就是了。
官家可还没死呢,谁要敢称呼官家为“仁宗”,那真是自己作大死了。
陆北顾匆匆浏览了一遍,果然跟他记忆里一样。
这篇奏疏,王安石先是指出国家之所以“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根本原因就在于法度,接着他就在法度上大做文章,先是批评“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于先王之政”,以“法先王”为旗帜来进行改革,同时他指出,所谓“法先王”只是法其意,而非法其政,即是说不能“呆信古法”。
为确保做到法其意,王安石首先提出了人才问题,随后针对大宋积贫积弱的现实,把理财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王安石认为大宋财力困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治财无其道尔”,即理财不得其道,对此他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也就是“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换句话说,要通过发展生产、广开财路来解决财政困难的问题。
此外,王安石对国家军力软弱、士大夫享乐成风等问题也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奏疏的最后,王安石还明确指出,他上疏目的就是要进行变法,革除“苟且因循之弊”,以期“合于当世之变”。
实际上,这篇奏疏里表达的东西,正是后来王安石所主导熙宁变法的思想根源。
王安石见陆北顾看得专注,也不催促,自顾自又斟了杯茶,目光投向窗外河上往来如梭的漕船,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思。
河风带着水汽涌入茶肆,稍稍驱散了初夏下午的闷热。
“介甫兄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在下佩服!”
良久,陆北顾缓缓合上奏疏稿本,长吁一口气,看向王安石:“此疏宏阔深远,直指时弊根本,非大胸怀、大魄力不能为也‘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之论更为理财要义,破除了徒事搜刮的弃臼,至于人才之论、风俗之议,皆是切中肯袭。”
”谬赞了。”
王安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摇头苦笑道:“此疏草成已久,然每每观之,总觉恐难入官家之耳,更难付诸实践..如今朝堂之上,诸公所争,无非权位倾轧,于国计民生之根本大计,几人肯沉下心来细究?即便官家垂询,所对亦多敷衍之词。”
“管如这‘理财’二字,朝野上下,言及此者,或主张加重赋敛,或空谈节俭,皆未得其法。然我所言‘生财’之道,又恐被讥为与民争利,徒惹非议。”
“疏中之论,绝非空谈。”
陆北顾将稿本轻轻推回王安石面前,正色道:“所言‘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都需具体法度支撑,而‘生财’之道,更是如此.劈如东南漕运,耗费巨大,若能严加整顿其中贪墨,岁省何止万计?
又如茶盐之利,若真能归公上,则国用岂会不宽?再如农田水利,若能大规模兴修,使瘠土变沃野,虽短期有损,然长期税源可增。凡此种种,皆‘生财’之实策,非虚言也。”
他顿了顿,见王安石听得入神,继续道:“至于介甫兄所忧‘与民争利’,在下觉得,这关键在于这‘利’最终归于何处?
若兴修水利而增之粮产,民得温饱,国得税赋,此乃利国利民,何争之有?
若革除弊政,削减豪强侵占之利以实国库,惠及贫弱,此乃损有余补不足,正是仁政所为。”
王安石目光越来越亮,陆北顾的话显然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也为他纠结之处提供了思路。
“—故应当争者,乃瓷国病民之私利,非小民之生计也!“陆北顾诚恳道:“在下建议,此中分寸,介甫兄疏中已隐含其义,或可再稍加阐发,以杜迁腐之口。”
“只是欲行此法,难若登天。”
王安石的语气很沉重:“纵有良策,然今之执政,文宽夫虽称干练,然其心思多在巩固权位:富彦国虽公忠体国,然于变革之事自庆历新政失败后颇为审慎;至于贾子明之流,更不足论。”
陆北顾知王安石所言是实情,在当前的朝局下,确实没有推行变法的条件。
“介甫兄,世事如棋,非一着可定乾坤。”
他沉吟片刻,道:“此疏虽暂难施行,然上疏本身便有意义,有此一疏,则变法之思想可在士林间流传,以达启沃人心、凝聚共识之效,若从者多矣,待他日风云际会,或有施展之时。”
这便是先进行思想宣传,从而找出同道中人,为以后变法做准备的意思了。
“此言有理。”
王安石若有所思,微微颔首道:“只是,此疏难免引起朝野物议,到时候恐怕又有一番口诛笔伐.”&"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河堤上忽然有一骑飞来,在茶肆旁滚鞍落马。
来到王安石面前,那人慌张道:“提举,不好了!”
“什么事?”
王安石看了眼周遭,感眉低声问道。
“——咸平龙骑军的军卒因着欠饷,已经打伤了军需官,似是要哗变了!” 大宋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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